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

梨香院内,一众贾家男儿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,他们从出生起就活在贾家的富贵余荫下。一辈子都站在树顶的人,视线朝下时,只能看到一张张笑脸和满耳的奉承话。

当这层甜言蜜语堆彻起的荣光,被突然出现的陈恒用利剑刺破。贾家儿郎的心里,更多的是手足无措的慌乱,还有难言的羞愧、难堪。

他们呆若木鸡的愣在原地,对正要离去的陈恒全无反应。眼见这些人没一个能派上用场,急到心里薛宝钗,不顾礼节束缚,直接上来出声道:“陈……陈大人,且等等。”

陈恒依言停住步,他跟薛宝钗只是点头之交。不过薛宝钗一出声,陈恒倒想起来有些话要交代给这些人。

“陈大人,我兄长……”

陈恒直接摇头,时间紧迫,他听不得这些辩词,也不需要听。打断了宝钗的话,对一个弱质女流,倒不必疾言厉色。他说道:“有罪无罪,自然有官府衙门审理。事后,更有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复审。你们就不必担心了。”

“倒是你们几位……”陈恒环顾一遍场内,提点中带着恐吓道,“北小市口的案子,你们府里还有几个下人亦参与其中。此案,顺天府衙尚需时日审理。诸位切莫走脱了一二人,反累及自身。”

一番夹枪带棒的话,听的贾蓉都起了逆反心理。宝钗刚刚一出声,倒把此人的神智唤清。贾蓉平日看薛蟠狐假虎威不爽是真,眼下别人上贾府抓人生气,也是真。他当即道:“我是五品龙禁尉,我要到陛下面前告御状,说你错抓好人。”

“贾大人。”这种虚名头衔可吓不住陈恒,他都没去看贾蓉,只不耐道,“若觉得这件事情闹得不够大,只管去哭去闹便是,不必跟我呱噪。”

他要是贾蓉,此刻该问的话,就是为什么来的是五城兵马司,而不是顺天府衙了。贾家人在朝局上的迟钝,可见一斑。陈恒无奈,亦是感叹。

但凡你们贾家有个肯上朝的人,也能看明白此时的情况。事情已经不是薛蟠打死人这么简单,这是朝中三家一起斗法。自己前番说了这么多,这贾家人还是半句话听不懂。陈恒也熄了对牛弹琴的心思。

直接一步跨出门廊,陈恒领着官兵和犯人薛蟠走入院子时。里屋的薛姨妈才如梦初醒,迅着步追出来,边叫边哭道:“我的儿,我的儿。大人,陈大人,你要抓就抓我吧。我儿,是无辜的。”

好在宝钗跟宝玉回了神,死命的拉住薛姨妈,没上去给陈恒制造麻烦。一路所到之处,府内的小厮、丫鬟,无不低头退身,深怕自己也给连累进去。

畅通无阻的走到门外,沉着脸的陈恒直接翻身上马。鲁应雄侧着头,静等着对方的吩咐。陈恒微微细想,就道:“去顺天府衙。”

天上的雪花还在飘着,大片大片的雪花吹向远行人。雪花落在脸上,又被余温润湿,带起冰冷的触感。风雪中,他见到宁荣街上,站着不少闻讯赶来的勋贵子弟。陈恒在其中看到了冯紫英,后者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。

陈恒骑在马上,一双目光打量过这群人,他知道这些人没胆子扰驾。别看这些人平日飞扬跋扈,其实惯会看人下菜。这个时候,上来触眉头,就是把脑袋别腰带上。

一群义愤填膺的勋贵子弟,在陈恒的注视下,纷纷别过头。只默默听着薛蟠的哭声,脸上逐渐浮现不忍之色。

没有多言的必要,一众官兵看押好薛蟠,整齐的朝着顺天府衙的方向走去。

陈恒想过了,他得慢慢走。如今自己身在宫外,必须给老师争取时间。新党内部,若是不能马上达成一致,局面只会越加被动。

……

……

自己的学生在外头争取时间,林如海亦是在临敬殿内苦劝不已。李贽从下朝后,神色就是铁青着。也就是这些年吃的委屈太多,他尚能抑制住内心的烦躁。

“陛下。”林如海再次躬身劝道,“不可轻易动怒。此事,尚需从长计议。”

韦应宏紧跟着表示赞同,附和道:“陛下,当以国事为重。”

李贽长出一口气,拦下准备开口的温时谦,提起精神道:“朕知道,让几位爱卿担心了。”收拾好思绪的九五之尊,将手臂压在桌上,“几位爱卿先议一议此事吧。”

一众君臣聚在一起,开始抽丝剥茧着顾载庸的用意。他们已经失了一次先手,如果不能马上弄清楚对方的意图,只会依着对方的步调,成为顾载庸手里的棋子。

林如海认为,顾载庸如此费尽心机,必然是要想把四王八公,以及跟随他们的党羽拉拢到自己手中。当务之急,是要稳住四王八公。让他们相信,自己这方还没有拿他们开刀的打算。只要四王八公继续保持中立,那新党仍旧是胜券在握。

温时谦立马提出疑问,那陛下该如何取信四王八公呢?

这事,说来说去,还是有个关结在前作祟。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之前李贽迟迟不愿意给王子腾加官进爵,才给顾载庸得了可趁之机。

大家都清楚这个原因,却不敢把此事放在明面上说。李贽见大臣们有意维护自己的体面,倒是苦中作乐道:“诸位爱卿不必顾及朕。”他摇着头,略作停顿,“朕是一刻都不愿多等了。”

边关跟敌国,斗了个不胜不负。朝堂上苦心培养的心腹俊才,逐步登上要职。手头又有陈恒帮着开通财路,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。登基这么多年,李贽从未有过如此舒心的日子。

一个普通人抬起头,都不愿再过仰人鼻息的生活,更别说一个九五至尊。

“陛下,亡羊补牢,为时不晚。”林如海就怕李贽犯倔。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,就是把薛蟠的事情轻拿轻放,给彼此留出一线余地。

听到林如海的意见,李贽既没答应,也没拒绝。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,突然开口道:“林卿,还记得元康十年吗?”

这个年号,林如海怎么会不记得。这是太上皇用的最后一个年号,李贽也是在这一年宫变夺位。

“当日,我们跟天下人说的可是诛杀奸臣,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。”李贽起身,走下御座,站在窗前,眺望着远处的奉天殿。

这座巨型建筑,命运可谓多舛。明成祖建成时,就遭遇过几场火灾。到了大雍太祖攻下京师时,原先的奉天殿只剩下片瓦残楼。

当时大雍国力不强,既要抵御外敌,又要勤俭国事,根本腾不出手重修奉天殿。它的彻底重建,其实就是出自太上皇之手。奉天殿所耗之大,是李贽一直不太喜欢它的原因之一。

林如海是李贽的谋臣,李贽的一番话能打动韦应宏、温时谦,可林如海必须站在时局的角度分析现状。新党接受不了旧党跟勋贵搅合在一起,后两者几乎能囊括朝堂上七层官员。

“陛下,不可前功尽弃啊。”

“朕知道,林卿,你的苦衷和想法。朕都明白。”李贽继续眺望着,思索着,良才,还是未拿出决定,“朕想想,容朕再想想。”

李贽如何不知妥协的好处。可他是九五之尊,他有属于自己的骄傲。这次,跪在门口的只是一个百姓,他可以低下这个头。可等到今后,一群百姓跪在宫外呢?

太子李贤带着儿子李俊,已经旁听许久,他们俩都有留意到李贽的疲态。儿孙的关注,自然引来这位皇帝的注意。天家薄情,能在这个时候得到孩子的关心,确实一定程度上抚慰住李贽的心。

李贽突然想过一个问题,他打起精神,出声问道:“林卿。”

“臣在。”

“你说顾载庸这个老匹夫,如何笃定王子腾必然会跟他们站在一起?”

李贽的一番话,直接点在林如海的心头,这也是后者困惑的地方。顾载庸这个人做事,向来是一环套一环。说对方没有后手,林如海是绝对不信的。

总不能说一个小小的薛家长子,在王子腾的眼里,还能胜过手中的权势?

那顾载庸还有什么手段呢?

……

……

“这是个死局。”顾载庸放下茶杯,难掩脸上的得意,“我们赢定了。”

颜虎坐在他的对面,亦是心情愉悦道:“顾兄的计谋,自然是高明的很。”

如今已是酉时,顾宅的书房内,灯火通明。说是书房,其实拿出去,都够外头百姓一家三口之用。如此宽敞的书房,除了摆着名人墨宝、书记瓶花等物外。中间靠右的书架后,还摆着一张八仙桌。

说来也是有趣,两个当朝文官的领头人物,分坐八仙桌两端,桌上只有些家常小菜。再看他们私下的穿着打扮,也不似勋贵人家的奢华夸张。

席间,顾载庸不免拉着颜虎,聊起白日的朝堂事。他的才智本就过人,可偏偏这次的事情,他只是寻常的一拨一弄,便整个扭转过乾坤。纵使是顾载庸用计一生,自问也找不出比这次更好的谋略。

“现在林如海这些人,一定投鼠忌器。”顾载庸不无兴奋道,“他们常常自诩清流雅士,爱说些为民请命的漂亮话。要坐实了薛家人的罪行,必恶了四王八公。要是避重就轻……”

颜虎大笑着接口道:“那他们跟我们还有何区别。满口仁义道德,百姓社稷。脱了官袍,大家都是一样黑。”

“又想当好人,又要做高官。”顾载庸嗤笑一声,“天底下的好事,哪能让他们都占去了。”

这份逼良为娼的爽感,实在叫人身心舒坦。颜虎认同的点着头,又朝着身侧的哑仆招手,举起左手的酒杯,示意给自己倒酒。

“可他们又不能什么都不做。多拖一日,王子腾的疑虑就多一分。”颜虎边饮边道。

毕竟在王子腾眼里,他还要猜一猜新旧两党是否会合在一起,或是有借机达成一致的可能。

新党可以不入这个局,那王子腾的生死,就全系在旧党一念之间。这个案子,旧党说它大就大,说它小就小。有的是法子逼王子腾就范。要是新党入局,那王子腾又会回到前头的猜疑。

这次计谋里,顾载庸可以说算准了每个人的心理。李贽想要扬一扬脾气,新党正是风头得意时。王子腾所在的四王八公看似风光无限,其实已经岌岌可危。

“你说王子腾会不会——不来找我们?”颜虎提出一个疑问。这是最坏的情况,如果王子腾一直按兵不动,那才是给他和李贽找了个台阶下。

“不会。”顾载庸斩钉截铁道,“他要是这样做,就不是王子腾了。”

光靠忍气吞声,没有些心计手段,可驾驭不住四王八公。

都说会揣摩人心的人,才能做官。顾载庸笑得十分轻松,“依我看,王子腾现在肯定在想,我们手里到底拿着什么东西,能让他乖乖就范。”

“哼。”颜虎也认同顾载庸的猜测,冷笑道,“那就让他猜吧,他猜的越多,才越坐立难安。”

两人正说的高兴,书房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打开。如此机密时刻被人闯入,顾载庸当即就恼了,正欲扬眉发怒,待他看清来人后,又硬生生转怒为喜,将一溜烟跑进来的小童抱在怀里。

“辉儿,不好好在房里看书,跑爹爹这里来做什么?”

这小童是顾载庸的老来子,因很得顾载庸欢心,胆子不是一般的大。才坐到他爹怀里,就拔起顾载庸的胡须,“爹,书有什么好看的。我以后要跟爹爹一样,当大官,治理天下。”

“好好好。不枉我给你取名叫志辉……”顾载庸抬起头,瞪了照顾儿子的下人一眼,才夹了一筷子的菜,递到儿子的嘴巴,哄道,“那你要好好吃饭,好好读书才是。”

“哈哈哈,辉儿,你今后想当大官,问你爹没用。得问你颜伯伯我。”

……

……

顺天府衙的牢房内,陈恒已经做好今夜睡在此处的准备。眼下虽是天寒地冻,牢狱更是阴森恐怖。可如今的薛大傻子,说不好要牵动多少人家的命运。陈恒实在不敢将他丢在牢房里不顾,自己施施然回家睡大觉。

如今着急上火的是新党,刘良才只派了个师爷过来盯着,避免陈恒私下偷偷指点薛蟠。这位顺天知府自己,还可以在府衙里安安心心睡大觉。

府衙师爷姓柳,名字不重要。他自打来到牢房,就如狗皮膏药般,紧跟在陈恒四周。陈恒也没在意他,只抱着一本信达送来的书籍,在牢房昏暗的灯火下翻读。

“这样的地方,陈大人还能手不释卷,真是叫人倾佩的很。”李师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。刘良才只是叫他来盯着,也没说不能跟陈恒说话。

说到底大家都是个办差的苦命人,要真有过人的本事或出身,谁会给派到牢房里当马前卒啊。

真让李师爷这样想,也对。他和陈恒,比起顾载庸、林如海、李贽等人,可不就是个马前卒嘛。

“以前看书,是求个圣贤教诲。”陈恒翻过一页,牢狱的灯光有限,他只得眯起眼睛看书,“现在看书,只求个心安好入眠。”

李师爷轻笑一声,他身为刘良才的幕僚。出门在外的体面,比起一般的知县都要大。读书有什么用,还不如会做人、会做事来的有用。

为了避免犯人逃狱,大多数的牢房都设在地下。如此环境下,空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。犯人的吃喝拉撒都在此地,更没有清理、打扫之说。湿臭的空气中,全是刺鼻的味道。

两人陷入沉默,索性也不去费心攀谈。李师爷自顾自的看向牢房深处,牢房的差役正举着灯笼巡视。黑暗中,伴着一声声犯人的叫疼声、鼾声,以及灯笼里摇曳的火光。真叫第一次来的李师爷,以为自己到了无间地狱。

李师爷的位置靠近楼梯口,陈恒则霸占着牢内唯一一张桌子。等巡视完的差役,上来通明过各处的情况。李师爷收拾一下被单,只裹着它就靠在墙上道,“陈大人,我先睡一步。这夜啊,就劳你替我守一守。”

陈恒哪里会理会对方话语里的奚落,只轻轻的抖起腿,驱散久坐的寒意。稍顷,突然有人从里呼喊道:“陈家兄弟……陈大人……陈大哥。”

这声音一听,陈恒就知道是薛蟠。见李师爷都已经睁开眼,陈恒也不好假装没听见。起了身,就朝着牢房深处走去。

一路到了薛蟠面前,再见这位金陵的呆霸王。对方哪还有平日耀武扬威的气焰,直接陪着笑,讨好道:“陈大人,陈大人。我冷,你……你再找床被子给小人可好?”

已是十一月的冬季,薛蟠被自己从家里抓来时,连衣服都没穿够。如今薛蟠外头,只罩着一件囚服。陈恒又看了看牢房里面,**只有条被老鼠咬过的被单。

也罢,陈恒冲身侧的差役点点头,让其再给薛蟠拿一床被子来。

这是件小事,差役来去的很快。陈恒又亲自拿过被子抖了抖,检查过各处没有问题,才自己动手递到薛蟠手中。

好家伙,这个蠢货接过被子时,拼命把脸挤在牢门空隙之间,对陈恒悄声道:“陈大人,一定要救我。你放心,我保证,我发誓,绝对不会把姓柳的说出去。”

这呆霸王还以为陈恒是替柳湘莲出头,正以为自己拿住对方的七寸。心中又是绝处逢生的欢喜,又是自以为聪明的兴奋。

陈恒当即就火了,直接动手,将薛蟠推了个脚朝天。真是天要亡你,你不得不亡。死到临头不自知,还以为能跟平日一般行事。

连自己做下的事情,被人拿来做局都不知道。还妄图想靠柳湘莲,来威胁他?陈恒懒得再看薛蟠一眼,才转过身,就见到李师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。

“陈大人,犯人口中的柳姓人士是谁?”

见他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猛瞧,陈恒当即坦**道:“明日府台开堂审问,不就真相大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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