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看到冯宽的时候，成三觉得，他已经死了。

那天的天空异象，他看到过，京城里面传的那些事，他也听来往的客人说过。

可即便如此，他依然能清晰地记得，在青石山的那些单纯的美好，以及不久前的那个雨天，那个少年熟悉的温柔笑脸。

第二天清早，城门还没开。

成三把蜷缩成团的冯宽塞进了一床棉被中，放在那头已经年迈的骡子的背上。

在蒸好馒头，煮上羊汤之后，成三向刚起床不久，还迷迷糊糊中的叔叔留下一句话：

“我要回乡过年，祭拜阿祖。”

随后，便出去了。

店家反应过来，摸了两吊钱追出去，却只看到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迷雾中。苦叹一声，店家又回到店里面，开始了如往常一样的劳碌。

找到遗落在城门外那根烧火棍，以及两条化为焦炭一样的双腿后，第二天，赵元佑便向全天下宣布，冯宽已被诛灭，神主永垂不朽，众生将永享太平！

陈志成了军部新的明王，封陈国公，之前的芳园成了他的宅邸。

抚云居、颜府被永久封禁，张宜、绿荷一起去了渭城，和黄柳、孙寡妇他们汇合。

韩永叔、包希仁、范仲淹相邀一起去了江南。

之后不久，沈红绫、李清灵、湘平也和郭意等人一起离开京城。

出城后没多久，杨应彩只身追了过来，加入到了西去的大队伍当中。

一路无话，众人又在弘农杨府呆了一段时间，一直到不久后杨应紫下葬，各自吊唁一番后才准备散去。

晚上杨府举办宴席，杨应彩单独谢过每个人后，叹声说：

“各位哥哥姐姐，弟弟妹妹，我想，这应该是我们，最后的一次相聚了。”

湘平不解道：“我们先回一趟兴庆府，之后，便会一直呆在鸣犊镇的端圣宫内，那里离这里很近的。”

“没错。”郭照笑了笑，“圣京离这里也不远，孙先生住在铜川，也没几步路。颜姑娘很快也会带着小彪来圣京读书。还有，我听说绿荷姑娘他们在渭城，离这里同样也很近。”

“圣京离宋国京城也不远，再过一段时间，大家应该都会变成宋人了。”郭意抱着酒坛，微醺着说。

沈红绫静静地看着杨应彩，胡风琴和李清灵对视一眼后问：

“彩儿妹妹，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？弘农县太小，你肯定呆不下去的。

刚刚又和你大哥闹翻，京城恐怕也不想再去了……要不，干脆加入我们端圣宫罢？”

“啊？？”杨应彩惊了个呆，“我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。我要去找冯大哥，以后……估计就没机会再和大家相聚了……

希望大家，以后有空……离得近的时候，帮忙来陪陪我姐。”

众人一阵安静，郭意忽笑了笑，起身走到杨应彩旁边问：

“要是没有后来的那些事，你冯大哥会成为你的姐夫，而你……”

“不管我有没有清醒过来，我都会跟他们继续在一起！”杨应彩一脸认真道。

郭意怔了一下，回头看了一眼郭照，“你小子，不介意咱们在路上成亲吧？”

“不……不介意……”郭照挤出笑道。

“那就好。”郭意得意地耸耸肩，“彩儿妹妹，你在这里等我们两天，我和阿照要加入你的队伍，咱们一起走遍天南地北！”

“哎哎哎，还有我，以前都是我和子章一起的。”孙思邈忙站起身。

药离放下鸡腿，站在凳子上，“公子去哪我就去哪！”

楚大雄从外面提着酒坛过来，“他两条腿都没了，拐杖也丢了，你们竟然，还认为他没死……真是……”

“真是什么？”杨应彩瞥了他一眼。

“呃……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……哈哈哈～”

一直不说话的沈红绫忽然摇摇头，“你们这些人……实在是无可救药了。”

席散，湘平跑来找沈红绫说：

“师父……我……我也想去。”

“你去做什么？”沈红绫瞪了她一眼。

“他们不是去找大哥哥吗，我也要去，多一双眼总归……”

“他已经死了。”沈红绫打断她道。

湘平浑身一震，“师……师父，刚才他们明明……”

“早在离开京城的时候，我们就知道……他的确是死了。”

回想起那天晚上，郭意陈志一起从孙思邈房间出来后，药离摇头叹息的模样，沈红绫眼神一黯。

“我不信……这肯定不是真的！为什么到今天，师父你才说……”湘平忽然泪如泉涌，“他们都说了，要一起去找大哥哥的。”

沈红绫过去抱住她，“郡主还是个孩子，他们，估计是不愿意看到她心碎吧。

而湘平你……我希望，你应该要长大了。这个世界虽然已经变得不太平常，可依然很大，你年纪还小，应该还有更多、更值得追寻的东西。”

次日一早，众人各自散去。

时间过得很快，在明鸿三月之期将至的前一天，宋国京城，成为了全天下最令人注目的地方。

也是这天，夏国天安圣城在刚刚更换名称、重新成为天安镇后不久，由于短暂的天空异象，引发了一阵短暂的慌乱：

安静了很久的天都山顶，发出了一道极暗之光，让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，变成了一片灰暗，持续了将近半柱香时间，很快又恢复如初。

在山顶早已被封禁的地宫内，玄秀清简单说完了外面发生的事之后，将一瓶药丸递给元红叶：

“赤发老道皈依了神主，这是最后的了。以后……我应该也不会再过来。”

元红叶失魂落魄地接过，“这么说来，我儿……应该也和那小子一样，真的死了，对吗？”

“我不知道，不过很快，你应该就会知道吧。”

玄秀清轻叹一声，正准备转身出去，忽然看到身前不近不远处，出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。

让她感觉到震惊莫名的是，对于这个人，她完全兴不起一点警惕、抗拒、愤怒或者恐惧等诸多正常的反应和情绪。

甚至很快，这种震惊莫名的心理反应，也马上消失了。

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矮小、穿着粗布衣裳，头发散乱，面容普通，面无表情，却让人观之可亲的陌生人，玄秀清想起来自己小时候，第一次见到带着微笑的慕容燕的时候。

这时，元红叶也看到了他，一声渗人至极的尖叫之后，紧接着，便是恐惧无比的求饶声：

“您……您是来抓我的吗？我已经活不了几天了……您行行好，让我出去，再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吧。”

说完，元红叶将一整瓶丹药全部塞进了喉咙，想找茶水时，脚一软跌倒在地，不住地咳嗽抽搐起来，看得一旁的玄秀清惊惧不已。

“出来便能看到有意思的东西，不错。”

陌生人手一挥，像是房屋被掀开了屋顶一样，地宫顶上的一层忽然消失不见。

阳光、山风扑面而来，让玄秀清忽然感觉有些窒息。回头再看向那人时，玄秀清慌乱的内心又马上安宁下来。

很快，元红叶也恢复正常，站起身后，她不可思议地望了望天空，捏了捏自己的身体，一时泪流满面。最后想跪倒在陌生人脚下时，却看到他摇了摇头。

“我叫藏天，”陌生人露出一丝微笑来，“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吧，我在，你们就在。”

在这个小地方呆了好几年，看着它从一个破落小镇成为了天下圣城，随后又人来人去，留下一地鸡毛，曹方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感受。

特别是今天，在想到他要被迫离开这里、重新回到宋国京城，要接受可以预见的残酷审判之后，他的心绪再也不能安宁下来。

收拾好行李，刚出营门后不久，明媚的天空忽然变成了灰暗，他竟觉得有些高兴。

毕竟在他看来，这样的天空，才能映衬出他心底的那一点英雄末路的悲凉感受来。

可是没多久，他忽然浑身一震！一个相似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：

那是好几年前，他还在宋国京城的那个夜晚，那个黑夜忽然变成白昼的除夕之夜。

像是被什么东西、戳中了心底某处最软弱的地方一样。

曹方一边疯疯癫癫地原地转圈，一边不住地大哭大笑起来。押送的几名官军原本正关注着天空异象，一下子便被他吸引了过去。

“又疯了一个，哈哈哈哈！”

“别想装疯卖傻了，给爷安静点！”

“疯你妈个头，你们懂你奶奶个腿！”

曹方愣了一瞬，忽然一句印象深刻又古怪至极的话，从一向严肃古板的自己嘴里脱口而出。

“爽快！”

见几位官军似乎一脸懵，曹方如同打了鸡血一样，又朝他们竖了个中指。

“爽你妈个头！”

韩仁轨忽然过来，一脚踹在曹方身上，“别以为就你听过那魔头说过话！给我绑上！”

“别碰我，韩将军好大的官威啊！哼哼，都快死到临头了，还在这里狐假虎威呢？”

话音刚落，异象消失，天空马上又恢复如初，曹方脸上奇怪的张扬自信，瞬间也消散无踪了。

如同被抽了脊梁骨一样，曹方两腿一软跪倒在地，伏地痛哭道：

“韩将军我错了……刚才是我魔怔了，一时说了胡话……您大人有大量，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啊……”

好一会缓过劲来，曹方一抬头，赫然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，韩仁轨以及那几位官军，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。

“韩……韩将军？你们人呢？今天……不出发了吗？？”

几声大呼小叫之后，没得到半点回应，正迷惘之际，他看到一个矮小的陌生人从身旁经过，忍不住开口问：

“你是哪个营的，怎么我从没见过？”

“我叫藏天，营地里的那些蛇虫鼠蚁不错，都放出来吧，也该见见太阳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曹方不自主地点点头，蓦地一个激灵，慌忙追过去问，“您……您要去哪里？刚才……刚才有好几个人忽然不见了……您有看到他们吗？”

“你回头看看，他们还在那里呢！”

藏天摇摇头，“我去镇里取几坛烧刀子酒，没事，别老跟着我。”

曹方一回头，只见韩仁轨和那几个官军，正朝着藏天离开的方向抱拳，所有人的脸成了乌黑一团，脸上看不清任何的五官表情，他当即被吓得瘫软在地。

没多时，玄秀清和元红叶走过来，指了指天空，曹方这才发现，原本明媚的天，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黑暗。

很快，他心底的恐惧便消散无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