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梅山遗韵

正午时分,烈日悬空。

滔滔江水冲刷着码头沿岸的白色石堤,满载货物的船只停泊在港口,不时有踩着飞剑的修士,悄悄落在港口外面,徒步走向十里开外的项阳城。

项阳城无论在仙家还是俗世,都只是个小地方,连个正儿八经的仙家集市都没有;唯一的特别之处,就是城外的梅山附近,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历史遗迹。

遗迹并非秘境通天,单纯地只是一个很古老的碑林;碑林的由来现今已经无人知晓,之所以能保存下来,是因为上面有很多上古先贤的题字,其中有现今九宗修士的祖宗,很有纪念意义,就被附近宗门弄成了一个景点。

梅山碑林连寻常灵兽都罕见,风景在九宗也算不得出彩,唯一玄妙的地方,就是据说运气好的时候,能在落日时分听见碑林里响起琴声,仙家好事之徒排的‘玉瑶洲八奇景’中的‘梅山遗韵’,指的就是此处。

修行中人游历四方,也不是人人都被机缘牵着走,遇上这类有历史底蕴的地方,过来开眼界的修士并不在少数,就比如左凌泉。

港口上蝉鸣阵阵,刺眼的烈阳照得人不敢走出屋檐,连码头上的力夫,都已经歇了下来,坐在茶摊的凉棚下,聊着近来的所见所闻。

就在太阳最火辣的时候,一艘小画舫,从江面逆流而上,缓缓驶到港口附近。

画舫的甲板上,一尊晶莹剔透的冰雕,暴露在六月盛夏的烈阳之下,反常的没有融化;倒是冰雕的背上,有一只模样相同的白色小鸟,小爪爪朝天躺在上面,吐着小舌头,一副‘热死鸟鸟了’的可怜模样。

冰雕旁边,是一位身着黑袍的斗笠剑客,手里拿着佩剑,在空间不大的甲板上演练剑法,动作不快,但出手极稳。

可能是察觉到小白鸟的可怜模样,剑客开口道:

“你会喷火,还怕热?”

团子肯定不怕热,但不可怜兮兮怎么骗吃骗喝?

它认真地“叽叽~”两声,然后张开鸟喙,示意需要冰镇小鱼干解暑。

左凌泉听不懂团子说的话,但能大概明白意思,他没有小鱼干,就从玲珑阁里取了一个路上买的西瓜,放在冰雕上让团子啃。

俗世瓜果只能满足口腹之欲,但有的吃总没得吃强,团子半点不嫌弃,一头就翻了起来,在左凌泉面前表演起三口一个瓜。

左凌泉摇头一笑,转眼看向岸边,见已经到了项阳城附近,把剑收了起来,进入了画舫的船舱。

“太妃娘娘,到项阳城了,你不是想去梅山碑林看看吗?”

船舱内部的陈设和以前没区别,不过时常坐在书桌后面处理卷宗的姜怡,换成了上官灵烨本人;在对面帮忙查阅资料的冷竹,变成了吴清婉。

自从十几天前上官老祖离开峣城后,左凌泉三人也随后出发,赶往九宗最北侧的桃花潭。

左凌泉在海上亲了上官灵烨一口,本想在路上好好聊聊此事,但缉妖司的琐事确实多,上官灵烨自从坐回书桌后,就没起过身,一直在处理着事情;可能是因为清婉在,上官灵烨对他的态度,和以往也没什么区别,就好似忘记了在海上的事儿。

左凌泉并不擅长处理公务,帮不上忙,不好打扰,就自顾自在甲板上练剑,这些天也没私下里说过话。

清婉性子柔,本来只在屋里打坐修行,见上官灵烨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,连个歇息的时间都没有,有点坐不住,就主动提议帮忙搭手。

上官灵烨对此自然求之不得,本想培养清婉,让她也能独当一面,然后直接放权当甩手掌柜。

但清婉和姜怡性格不一样,没什么好强之心,所有需要决策的事儿,能自己拿主意也不自作主张,必须让上官灵烨亲自定夺。

上官灵烨暗示几次无果后,这个想法也只能作罢了。

此时上官灵烨坐在书桌后,拿着铜镜在看着东西,听闻左凌泉的声音,她抬眼扫了下窗外,摇了摇头:

“现在去不了,晚上才有时间。”

上官灵烨自己说想去梅山碑林看看,让左凌泉注意,左凌泉才来通报,闻言疑惑道:

“缉妖司的事情很急吗?”

“有点。云正阳好不容易从铁镞洞天爬出来,司徒震撼那混账,骗人家说他师父嫌弃他出来太慢,把他逐出师门,重收了个弟子,还给了把仙剑……”

??

后续这不来了吗!

左凌泉表情一凝,站直些许,煣认真询问:

“然后呢?”

“司徒震撼骗人就罢了,还用缉妖司的权限,限制了云正阳的剑皇牌;云正阳联系不上姜太清,信以为真,直接失踪了,司徒震撼找不到人,让本宫给想办法。本宫能有什么办法?这要是把人家徒弟剑心搞崩,师尊把你赔给人家当徒弟,人家都不一定答应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左凌泉神色一僵:“云正阳是剑皇高徒,道心不会这么脆吧?”

“谁知道呢,再不堪也是中洲的人,中洲的剑修都是群武疯子,睚眦必报,真捅出娄子,事儿肯定不好平。”

上官灵烨抬起眼帘,看向左凌泉:“这事儿和你没关系,你和清婉先去逛吧,我忙完了过来找你们。”

吴清婉连续帮了十几天的忙,已经有点头晕眼花了,闻声放下了卷宗,柔声道:

“那就辛苦娘娘了,有需要随时联系我,我马上回来。”

上官灵烨轻轻颔首,便又继续忙活起了事务。

吴清婉回到了后面的小舱室,换上了一条淡青色的夏裙,又找了个面纱戴上,走出了舱室……

九宗在玉瑶洲南方,但实际疆域已经覆盖玉瑶洲中部,伏龙山就在陆地的玉瑶洲正中,山脉呈南北之势蔓延,东北侧归属剑皇城,西南是桃花潭伏龙山药王塔的地盘。

项阳城依隐鳞江而建,江水的源头就是伏龙山,左凌泉目前所在的位置,距离伏龙山仅有三千余里,桃花潭和伏龙山,属于山上山下的关系,可以说已经到了家门口。

为了不扰民,画舫停泊在港口外的郊野江畔,吴清婉举着花伞遮挡烈阳,和左凌泉相伴从船上下来后,一起徒步前往项阳城。

距离家乡数万里,第一次来到这连书上都没见过几次的地方,吴清婉难免会生出几分新鲜感,路上瞧见什么都会仔细瞅两眼,就如同久居深闺,偶尔出门踏青的小媳妇。

发现左凌泉眉头紧锁,有些心不在焉,吴清婉柔声询问道:

“怎么了?和我出来不开心?要不我回去,换太妃娘娘过来?”

左凌泉连忙摇头,抬手把伞接过来,遮在吴清婉头顶:

“怎么可能。我不是不开心,是方才太妃娘娘说那事儿。我只是让程九江忽悠云正阳,哪料到震撼老哥把戏做这么全……”

“你出的主意?”

吴清婉稍显意外,不过并未因此说左凌泉什么,而是道:

“这种事儿有什么好担心的。修行中人都得靠自己,不说司徒震撼骗云正阳,就算他真被师父逐出师门了,心灰意冷也只能怪他自己心志不坚。我以前教过不少弟子,师长只不过是领路人罢了,如果徒弟离不开师父,事事都得得到师长的认可,那有一天师长也不知道对错了,该怎么办?”

“倒也是。”

“如果我是云正阳的话,被师父嫌弃逐出师门,第一个想法肯定是不服,不蒸馒头争口气,爬也要爬出一番名堂,让师父看看他当年眼睛有多瞎。云正阳失踪,估计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,若真让他闯出一番名堂,他师父谢你还来不及。”

左凌泉略一琢磨,觉得这话很有道理,点头道:

“还是婉婉看得通透。”

吴清婉双手叠在腰间缓步行走,幽幽叹了口气:

“看得通透有什么用,修为不高说话就没分量,没几个人听。以前在栖凰谷的时候,我修为比你高得多,那时候你多乖,说什么都当是金科玉律,恨不得把话刻在脑子里;现在可好……”

左凌泉微微摊手:“我现在不听话吗?”

“你听什么话?”

吴清婉瞥了左凌泉一眼:

“‘不要就是要,要还是要’,这是你的原话吧?”

不要就是要……?

左凌泉脚步一顿,眨了眨眼睛:

“嗯……是。不过这些私房话,怎么能当例子?”

“怎么不能?这些耍赖皮的话,就是欺负我治不了你,换做在栖凰谷的时候,我说不要,你敢不听?”

左凌泉仔细回忆了下,点头:“咱们第一次修炼的时候,你哪儿都不让亲,我不也没听。”

“……”

吴清婉想想还真是,顿时就不想说话了,埋头往前走去。

左凌泉连忙追上去,用伞遮住火辣辣的太阳,含笑道:

“知道啦,以后我听话,你说不要就不要,我不耍赖皮。”

吴清婉吃亏都快吃习惯了,对此半点不信,都没搭理。

左凌泉见此,只能拉着吴清婉的手腕,往小树林里走:

“要不现在试试?我要是说话不算话,从今以后改名叫右凌泉。”

试试?

吴清婉一愣,反应过来后,连忙把手腕挣脱出来:

“你老实点,好不容易出来踏个青,没走出三步就想干坏事……大太阳不嫌热啊?”

左凌泉只是开个玩笑罢了,没有还嘴,陪着吴清婉一起观赏起项阳城的景色。

项阳城只是俗世城池,并没有特别之处,从城外转上进山的小道,风景才逐渐变化起来。

梅山距离项阳城约莫三十余里,一条绿树成荫的石道,从项阳城沿着河流一直通向梅山深处,道路依山傍水,其内修建有书院道馆避暑山庄等俗世建筑。

过来赏景的修士和寻常百姓挺多,路边上还有不少算命先生小贩摆开摊子叫卖,嘈嘈杂杂稍微破坏了此地清幽的气氛。

不过往里走出几里,转过一个山脚后,眼前就豁然开朗,碧波如洗的湖面出现在群山之间,上面飘满了俗世游船,一面山壁屹立在湖面的另一头。

山壁上有一幅凿刻出来的画卷,只可惜不知何种缘由,被人为毁掉了,如今只剩下一面凹凸不平的山壁,痕迹相当古老,以至于初看去就像是天然形成,直至走近,才能瞧见些许画卷纹路。

左凌泉和吴清婉一道,随着茫茫多的人来到山壁前,听周边人七嘴八舌讲解,各种说法都有,最离奇的一个是‘刻的是桃花尊主的‘寒潭拜月图’,临渊尊主早些年路过时看着不顺眼,就顺手抹掉了。’。

这说法的起因自然是两位尊主私下不合,以左凌泉对上官老祖的了解,不可能干这么掉价的事儿,听完后只是一笑了之。

石壁在梅山的入口处,不过大部分人走到这里就回头折返了,进去的人极少,因为要收门票,价格百枚白玉柱,太过高昂。

左凌泉和吴清婉过来一趟,自然不会吝啬门票钱,交钱过了石桥后,又进入了通幽曲径,两侧全是未开发的荒山野岭,连个建筑棱角都看不到。

吴清婉本来兴致颇浓,瞧见看不到头的荒山野岭,顿时大失所望:

“什么‘梅山遗韵’,我见水中月里面天天提,还以为多漂亮,结果看起来还不如栖凰谷,怪不得没人愿意花钱进来,这不坑人吗这?”

“真好看的地方,哪需要请人天天宣传,门票钱定这么高,估计就是因为所有人一辈子只会来一回。”

左凌泉走出几步后,也觉得眼前的风景和想象中天差地别,于是把目光放在了路边的石碑上。

石道一侧的山野间,插着很多半埋进土的石碑,不知多少岁月的风雨冲刷,大部分自己都看不清了,只剩下些许几块位置好的石碑,还能辨认字迹。

能看到字迹的石碑旁边,都围了些修士,在旁边仔细观摩,因为禁止拓碑,还有弟子在旁边看守。

左凌泉走到跟前扫了眼,上面刻的字迹完全能看懂,什么‘欲勾春风作画笔,风水成江连落霞’之类的打油诗,根本没啥看头。

左凌泉对诗词研究不多,但好坏还是能看出一二,正想摇头笑话一句什么玩意儿,忽然瞧见下方的署名——陈朝礼。

左凌泉脚步直接一个趔趄,开口的话也变成了:

“这什么鬼……鬼斧神工的好诗,作诗之人想来也是一位大家。”

吴清婉也想点评来着,看到名字后就知道我不配,乖巧地闭上了嘴。

正在打量石碑的几个修士,自是能看出这诗写得不咋地,但没人敢在伏龙山外面,说伏龙尊主的不是,闻言还回头附和道:

“道友好眼力,不说诗词造诣,光是这意境,我等都望尘莫及……”

左凌泉忽然觉得,这门票其实也挺合理,在别的地方,哪儿能看到八尊主的‘拙作’。

他又来了兴趣,跟着吴清婉一道继续往前,想找找有没有上官老祖留下的墨宝。

梅山外面的石碑很多,粗略估计不下千个,大部分已经完全腐蚀,虽然没有找到上官玉堂留下的笔记,但仅剩的十几个能看到字的,无一例外都是名人。

即便左凌泉没听说过,也从其他修士口中得知了来历,最次都是三大元老宗门中的初代长老。

左凌泉走走停停,越看也是心惊——能让这么多仙家大佬心甘情愿留下墨宝的地方,他目前只知道剑皇城的城墙;梅山的影响力,当年恐怕不输给剑皇城,而且石碑上的字迹,从遣词造句来看,都是在夸这里的梅花好看,没有任何张扬或者贬低之处。

能出现这种情况,要么是这里的风景真好到人人神往,要么就是这里的人,资历高到没人敢说半句不好听的。

但数千年沧海桑田下来,昔日辉煌早已归为满山的杂草烂木,左凌泉甚至没有在修行道听闻过有这么个人。

吴清婉感受和左凌泉差不多,走了一截后,开口感叹道:

“俗世有句话,叫‘尘归尘土归土’,修行道原来也是如此,再出名的人与物,也扛不住岁月,若不是有这些石碑为证,谁知道以前还有这么厉害的地方;恐怕再过几百年,世人就彻底找不到痕迹了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左凌泉微微点头,又继续往前走去,直至来到种满梅花树的梅山脚下。

梅花在冬春季开发,因为是夏天,只能看到满山郁郁葱葱的翠绿,除开树木种的整齐,景色算不得多漂亮。

左凌泉来到山道下,发现这里游人比道路上多一些,山上各处还竖起了很多新的石碑,字迹也清晰可见,远的最多百余年,近的可能就在昨天;至于上面的诗词歌赋,还比不上伏龙尊主。

两人在山脚找到一处木楼,外面聚集着不少看热闹的修士;一问才得知,负责这里的宗门,为了敛财,专门弄了这些石碑,让游人可以花钱留下字迹,价格极为夸张,千枚白玉铢,接近一件灵器。

虽然吃相很难看,但不得不说,自己的墨宝可以和伏龙尊主等仙家大佬放在一起,能让很多不差钱的冤大头动心。

左凌泉掏得起这钱,但让他干这种目前来说毫无意义,以后出名了还可能让人笑话的事儿,实在毫无动力,当下就准备转身离去。

吴清婉自然也没当败家媳妇的习惯,扫了几眼正在掏钱的几个小年轻后,就想踏上归程。但瞧见交钱弟子腰间的宗门牌子,吴清婉眉头忽然一皱,顿住了脚步。

左凌泉还以为看到了熟人,回头打量人群,却没发现任何异样,询问道:

“怎么了?”

“凌泉,你看那个年轻人腰间的牌子,上面宗徽,是不是有点眼熟?”

宗徽是各大宗门的标志,也会刻在各种出产的物件上,眼熟太过正常。

左凌泉本来有些好笑,但仔细看向那个身着青衣的冤大头,发现腰间的宗徽是一个‘两叶葫芦’,以前在仙家集市买东西没见过,但偏偏又觉得似曾相识,绝对在某处仔细观察过。

“还真是……在什么地方见过来着?我们还一起见过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

吴清婉眉头紧蹙,仔细回想许久,忽然拿过左凌泉的玲珑阁,在里面翻翻找找,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,找到了两页‘符谱’,看着上面的徽记,恍然大悟道:

“果不其然,我就说在哪里见过……”

左凌泉瞧见符谱,才想起自己还收藏着这玩意——这是他当年在栖凰骨谷后山,遇上野修伏击,从其中符师的法袍中得来,而且还是王锐师弟用摸骨大法摸出来的;因为看不懂又不好卖,就一直扔在一边了。

左凌泉满是意外,笑道:“你这都能记住?我都忘干净了。”

“女人家心细吗,再者,你第一次带回来的宝贝,让我研究,我肯定印象深。”

吴清婉看了眼符谱,询问道:“符谱是残页,看起来像是被偷出来的,我们拿着也没用,现在怎么办?”

左凌泉觉得一个炼气修士能偷出来的东西,不会是什么宝贝,他留着也没啥用,稍作斟酌后,便转身走向了山道旁的木楼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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